一篇手感不好的胡言乱语
瞳耀生日快乐!
祝愿你们平安喜乐,勇敢自由,意气风发。
——多想为你造一座理想国,在其中你只需流血,永不必流泪。
嘀嗒、嘀嗒、嘀嗒。
水,滴落到水里,枯燥无趣地周而复始,刺激着大脑衍生出混沌与困倦,以此引诱他跌入甜美的黑暗里。
然后有个微弱的声音坚定地冲破黑暗,在呼唤他的名字:
“展耀,醒吧。”
展耀骤然惊醒。他从弓身趴伏着的床铺上弹起,一本旧书啪地从膝盖滑落到地板上。他茫然四顾,只见满目素白,打了一半的点滴嘀嗒地滴落着,将药物向下输送,像是另一条透明的血管。管子末端连接针管,消失在苍青色的血管里。
那苍白的大手牵着输液的针管举起来,像是想摸摸他的脸:“醒啦。”
展耀望着穿着病号服的白羽瞳,呆愣了一会,复读机似的反问:“你醒了?”
“你都把我压麻了,我能不醒嘛?”白羽瞳手上轻柔地抚摸他的倦容,嘴上却还犯浑,顺着指了指被单上一滩不明液体洇出的痕迹。
展耀意识回笼,镇定地回嘴:“你尿床啦。”
“这个恐怕你比较有经验。”
眼见着话题的营养就要直线下跌,展耀起身松动了下筋骨,装模做样地四下整理以掩饰尴尬。他弯腰把跌到地上的书捡起来,拍了拍灰,放回到床头。
白羽瞳瞥了瞥那久置图书馆的卷边封面,哑然失笑:“这么哲学,都给你看睡着了。”
“我看睡着了不是因为书无聊,是照顾你累的。”展耀嘴硬道。只是现实证据太过无力:簇拥着的花被他放得蔫蔫的,果篮打开了包装却没有动过,水壶一拎就会发现根本是空空如也。
白羽瞳听着有些好笑,看破不说破。只见展耀顺手抄起一只苹果要削给他吃,一边数落他道:
“你也真是的,枪不在身上,你有几条命就这样冲出去跟人家打?况且包Sir都说了不允许私自行动,真的太乱来了。”一纸病危通知书足够令人惊心动魄,展耀每每回想都觉得胸闷,还好终于是虚惊一场。
“哎……”白羽瞳看着他手上的小刀欲言又止,提心吊胆地怕他伤了自己,一句话也不知道听了多少:“救人嘛,管不了那么多……”
还好在展博士与苹果的搏斗中,壮烈牺牲的是苹果同志。白羽瞳接过被削掉了一半果肉的苹果,两口就吃没了。
展耀叹了口气,用纸巾擦擦手,从公文包里拿出白羽瞳这次MSM奖章的资料。纸张被珍惜地夹在文件夹里,奇怪的是,取出来时却依然有个折角。展耀皱眉,用力的抚平了边缘,才递给对方看。
白羽瞳接过来,看了又看,装作不在意地放回了桌上:“对了,最近SCI怎么样,你好歹是个副组长,不回去没关系吗?”
“‘好歹’两个字给我去掉。”展耀翻了个白眼。陡然想起什么,他低头去摸手机,发现方才的去信已经有了回音,是王韶的短信:
【最近都没有案子,展博士你就安心休年假吧。】
展耀单手在键盘上翻飞,回过去一条“有案子立即通知我”,便把手机递过去给白羽瞳看,往上翻看:
没有案子。
没有案子。
没有案子。
……
一连七天,几乎都是复制黏贴的对话。
是意料之外的风平浪静。
“这下放心了吧。”展耀叹了口气:“没收你手机都挡不住你操心。怎么,是嫌案子不够多还是嫌我照顾不周?”
“没案子当然最好了,我巴不得永远没有。”白羽瞳松了口气,玩笑道。
“你想得倒美。”
两人如此荒腔走板地调侃着,但展耀知道,实际上白羽瞳这番话并非出自于职业惰性。他们职业情况特殊,风雨无阻,随时待命。在既定的罪恶之后,他们从不忌惮奔波;但在血与泪滴落之前,他们确实宁可作无所事事之人。
“不过忽然这么闲,我还真有的不习惯。”白Sir这头说完,那头又犯起劳碌命来,嘟嘟囔囔地东张西望:
“有这两天的报纸没有?”
“别动。”展耀怕他乱动扯到输液管或者伤口,于是一把把躁动的白羽瞳按下去,起身帮他找了起来。他四周翻找了一圈,都没有找到他记忆中应当存在的东西:
“奇怪,明明记得有的。”
拉开抽屉,展耀意外地从床头柜下层发现一本儿童书和几支彩色笔,看塑封上的积灰,不知道是多久前的小孩住院时留下的。展耀好奇地拿了出来,用纸巾把灰抹去,露出色彩斑斓的封面来,原来是小孩子智力训练的益智游戏书。
他看着那封面极为熟悉,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。白羽瞳倒是先他一步脱口而出:
“我们小时候好像经常一起玩这个。”
“是吗?”展耀把书拿在手上,正反面打量了一下。
“那时候我们什么都喜欢抢个要死要活,展阿姨就买了游戏书让我们定输赢,输了的就要听话。”白羽瞳凑过来端详,笑得一脸得意:“我还记得你那时候一般都玩不过我,你乖乖认错的样子太好玩啦。”
“不对吧。”展耀感觉太阳穴里隐隐作痛,捕捉到一些记忆的碎片:“我怎么记得明明是我赢得比较多?”
“开玩笑。”白羽瞳从鼻子里哼出声来:“敢不敢再试试?”
“白羽瞳,你都几岁了还玩这个?”展耀嫌弃道,却一边已经把书的塑封拆开,取出崭新的书体。
“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法。”白羽瞳眼珠子一转,忽然开始坏笑:“老规矩,输了的要听话——那就24小时内,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那个所有要求。怎么样,怕不怕?”
“玩就玩,谁怕你啊。”展耀当然知道白羽瞳惯用的激将,但却毫不畏惧与他杠到底。
他翻开游戏书的首页,摊平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地绘制了许多卡通图案,顶上标注了题目:
【请圈出下面不合理的图案。】
展耀端详着那些挤挤挨挨的卡通图案,心下了然。再看看白羽瞳,也是如出一辙的跃跃欲试。于是他没多费唇舌:
“一分钟。”展耀在手机上打开秒表,将一支色笔扔到白羽瞳怀里:
“3、2、1,开始。”
他们各自握着笔,开始在眼花缭乱的图案中快速地画圈。虽说这是儿童益智游戏,到了他们手上,却玩出了不同的效果。此时倘若有旁人,一定会被他们光速的落笔震撼到——对警察来说,观察力本来就是首要锻炼的能力之一,与这游戏考察的能力倒是不谋而合。
白羽瞳自诩警队洞察力第一,可展耀却从没说过自己甘居第二,此时俨然与对方在纸上斗出互不相让的火花来。
他们同时看上了一个不和谐的图案,白羽瞳首先伸手,两人的笔尖几乎触到一处去。展耀却野蛮地磕开对方的笔尖,顶着那贴紧的木杆子绕了一圈,强行画下了个圆。
“哇!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!”白羽瞳气不过地指摘道。
“白Sir,这叫狭路相逢。”展耀是一惯理不直气也壮,面不改色道。白羽瞳想来对方也并未违规,只好不与他计较,更集中精神找了起来。
此后几番摩擦,各有输赢,一分钟转瞬即逝。
时间结束,按两人画笔的颜色清算数量,点出来却是白羽瞳多出一处判胜。
展耀心有不甘,抢过书来检查了一遍,最终还是无话可说。
“愿赌服输。”面对白羽瞳得意的眼神,展耀迅速掐灭不甘,故作冷淡:“想提什么要求就提,事先声明,整蛊大冒险之类破坏社会秩序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白羽瞳掌握主动,此时倒是不慌不忙,从果篮里摸出一颗葡萄。正要剥皮,忽然想到什么,便把葡萄递到了展耀手上:
“我手好酸,帮我剥。”
展耀被噎了一下,却还是擦擦手然后笨拙地帮他把透明的果肉拆了出来。果子有些过熟的软,一捏酸甜的汁水便淌了满手,湿淋淋地喂到了白羽瞳的嘴边。
“真乖。”号称洁癖的白Sir毫不在意地咀嚼着果肉,乐得眉开眼笑:“来,坐吧。”
展耀坐回了椅子上。
“我是说,你坐到我这边来。”白羽瞳拍了拍身边,眉梢挂着风月,愣是把医院的病床拍成了钟点房的kingsize。
展耀在心下咒骂着这家伙欺人太甚,但面上并不想输了气势,干脆利落地坐到床边。
“坐我腿上。”
“你差不多了白羽瞳!这里是医院!”展耀抬头瞪他,眼神里已经带了些微的愠色。白羽瞳脖子一缩,抄起游戏书挡在两人中间,又把硬壳的书本摇晃了一下,潜台词不言而喻。
展耀哑火了。
横竖都是丢人,展耀反倒有些破罐破摔,赌气地扶着白羽瞳的肩膀翻上床去。病床有些狭窄,他左右腾挪,最后只得跪着跨坐到白羽瞳腿上,也正好遂了白羽瞳的意——这姿势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,只是场合的错位更让展耀恼羞成怒。
“你……”
就在展耀已经对这戏耍忍无可忍几乎要发作的时候,他冷不防地被圈住腰身抱了个满怀。
“别生气嘛。”对方收紧手臂,仰头用鼻子去蹭他鼻尖,贱兮兮地跟他索吻。
戛然而止愠怒被酝酿成一口埋怨,饮下去尾调却有淡淡的温柔。展耀狠狠地掐了一把白羽瞳的手臂,却还是坦诚地吻了上去。
氧气从肺泡里一点点地逃逸,晕眩感窜上大脑混沌得令人着迷。入院以来,两人还没有机会交换劫后余生的喜悦,此时这些压抑都被一个吻点燃。勉强的自持融化在交缠的唇舌之间,淌下出淋漓的柔情。
“乱来。”他稍事喘息,揪着病号服轻薄粗糙的布料,小声骂道。
入夜渐深,住院部摒绝了形形色色的探视者,终于也能够稍微安静下来了,剩下医务人员在门外不时来回走动。为时24小时的调戏活动将在两人翌日睡醒后告终,白羽瞳消磨了无聊的住院时间,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,甚至还带打鼾。
展耀看着他欠揍的侧脸,望了许久后终究还是软化了眉眼,轻轻地给他拉高了被子。
就在他脱下外套,打算收拾收拾躺到家属陪护床上的时候,整理衣物的手却触碰到一张硬硬的卡片。
他顺着物体边缘的形状摸索,手探进西装内袋摸出一张牛皮纸卡片,上面写了一行字,是白羽瞳的字迹。简单的一句话,却足以令他通体发寒——
“现在立刻回SCI。”
医院的窗户不知道何时打开了,素白的窗帘飞扬而起,仿佛盛世太平掀起的一角破绽。
他不知道今天白羽瞳是什么时候将卡片塞进他的口袋里的。处在咫尺身侧的白羽瞳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,舒服地翻了个身,背对着他。
【24小时内,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那个所有要求】
小小的卡片在逐渐收紧的掌心里变形。握着它的人沉默着思索许久,然后缓慢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:
愿赌服输,我没有选择,不是吗?
细碎的裂纹攀上被精巧架构的认知宫殿,预告着一切的分崩离析——奇怪的是他对此并没有太过惊讶,甚至隐隐早有预感。
于是在此刻他重新披上了外套,走到那扇敞开的窗户面前。这边是2楼,高低错落的格局意外地适合攀爬,即便对他这种不甚灵活的人来说都绰绰有余。
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平静的睡颜,展耀的心也随着落定。他呼吸平稳,眼神坚定,义无反顾地翻出窗台,闯入着未知的夜色里。
夜半的警署明亮又空荡,不似他所见的每一个时刻,只有干净到无暇的玻璃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,反倒教玻璃中的光景扑朔迷离。
他走进警署,脚步声在三层高的大堂里回荡着。没有保安,没有前台,也没有任何同事在此间留守。
刷工作证走进一层又一层的关卡,始终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。
展耀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,走进了极其熟悉却在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SCI办公室。
自动感应的门为他敞开,仿佛野兽沉默地张开嘴巴,欢迎他去瞧里头的狰狞。
无人的办公室里铺天盖地散落了文件,整理线索的便签纸从白板向外延伸,贴满了白板的框架。四个显示屏各分了四屏,十六个小型屏幕在以不同速度播放着不同场景的监控,看起来触目惊心。
这哪里会是所谓“没有案子”时候的办公室!
出于职业素养,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阅读那些案件信息,却发现这里绝对远不止一个案件。仿佛十年的陈年旧案都铺展于此,上百个涉案人员的关系网络,将试图抽丝剥茧的人紧缚在其中。
比起纷繁的信息,更直观铺面而来的,是恶。
浓稠得近乎实体化的恶意从一张张血淋淋的影像资料中涌向展耀,在恐惧和窒息中,展耀不闪不躲,直面着这些浩如烟海的讯息。终于,那些狰狞的证据都平息下来,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办公室。
就在这个时候,如同指示,他听到寂静的警署大楼里,传来隐隐的人声。
声音似乎在争辩着什么,他相隔太远,难以辨别,只好循声慢慢地摸索了过去。他放轻脚步腾挪到了声源处——是包Sir的办公室。
没拉百叶窗的办公室门有绝佳的偷窥视角。此时他站在一门之隔处,争辩声也开始清晰可闻。他深呼吸了一口,才探头越过玻璃往里看去。
他看到了包局和“自己”。
两人情绪激动,隔着办公桌激烈地对峙。而“自己”正汹汹地质问道:
“为什么要让白羽瞳停职?!”
“你知道嫌疑人身份有多敏感吗?明明上头的指令是全体人员原地待命听候消息,他不仅违抗命令私自行动,居然还擅自动手。我们警务署是什么?是纪律部队!他都不讲纪律,你让我我怎么帮他?!”
“可他也是为了救人,甚至是拿命来博,你们怎么可以……”
“那他救到人了吗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你也知道没有。现在上面在向我问责,受害人家属也在闹事。你想过没有我该怎么办,我能怎么办?你教教我啊!”
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诘问纷至沓来,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争先恐后地从他大脑翻涌而下,又几欲在喉咙吐出。
警署门口拉起的写着白羽瞳名字的抗议横幅。
他藏起来的白羽瞳的手机。
一份份被他丢进垃圾桶的报纸。
胡乱塞在公文包的警告文件。
痛苦的记忆是犬牙交错的一枚枚薄刃,旋转着化作团旋涡,将他卷入其中然后撕扯得支离破碎。展耀终于不堪重负,脆弱地蹲伏在地板上,无声地干呕。
这时候那熟悉的水滴声又响起了。
嘀嗒、嘀嗒、嘀嗒。
水,滴落到水里,枯燥无趣地周而复始,刺激着大脑衍生出混沌与困倦,以此引诱他跌入甜美的黑暗里。有个温柔又失真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:
“只是噩梦而已。”
“醒来就好了。”
“醒来之后,世界就会变成它应该变成的样子。”
哪一个才是梦?怎么样才算醒来?
展耀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掌心,头痛欲裂,无法再思考半分。只有直觉告诉他,究竟是从万仞高空纵身跃下粉身碎骨,还是深海上浮得见一线光明,全在此刻的抉择之中。
他应该怎么做?
装饰用的水漏被摆在桌面上,透明的液体细细地渗出,汇聚成浑圆的水珠,终于饱满到坠入下层不见踪影,附赠一声枯燥的响动。
嘀嗒。
咔哒。
寂静的黑暗里一切声响都无所遁形,当然包括这明目张胆推开枪械保险的动静。
来者虽然如此倨傲,可惜也同样谨慎,即便是子弹上膛也不过是一种威胁。毫无杀意的动作被他洞悉,就在画笔带着颜料跌落在地的同时,他微笑着头也不回地抓向对方关节。对方悚然后退,没料到他被枪指着后背还敢造次,但拳脚丝毫没有含糊,直奔他面门而来。
武力的差距终究是过于悬殊,在他一肘击中来人肩下伤口的时候,对方也彻底钳制住他将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。
那人肩下的绷带在往外渗血,握枪的手却依然很稳,往前又推了推:“赵爵,别给我玩花样。”
赵爵佯装无辜地摊手:“半夜闯进别人家里,还让别人不要玩花样,我无法理解。”
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。”
“白Sir,哦不,白先生。”赵爵饶有兴味地用余光去瞥那支枪,刻板地复述道:“……擅离职守或被停职的警务人员,或因任何原因被调任后备的初级警务人员,必须把其保管的所有物品透过单位支援室交回警察货仓。我没有记错吧?”
“我没有义务跟你解释这把枪的来源。”白羽瞳并没有对这话产生情绪波动:“没想到你个杀人狂也背过警察守则,看来守则用处也不大啊。”
“规则从来不是为聪明人准备的。”赵爵耸肩而笑。
“不跟你废话。展耀的事,是你干的吗?”
“关于他的什么事?”
面对赵爵的明知故问,白羽瞳嘴角抽动,咬紧了后槽牙:“这是他昏迷的第七天了。”
“哦?”
“我不是来陪你猜谜语,最后一次问你。”即便无法收割对方的恐惧,白羽瞳还是将枪口粗暴地又叩击了一下赵爵的太阳穴,大抵只作泄愤:
“你催眠了他对不对?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赵爵依然含着那经年不化的笑意,连弧度都一致得令人生厌,此时更是优雅从容到仿佛在享用下午的一杯红茶:
“我想你应该明白。像是展耀这样的天才,如果他不愿意,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成功催眠他的。”
白羽瞳皱眉,一道峻岭在眉间拔地而起:“你该不会想说展耀他是自愿的吧,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?”
“你可以不信。”赵爵摊开手,将那枚精巧的直钩描述给对方听:“我只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。”
【来见我,困扰你的问题会得到答案。】
发件人:赵爵。
展耀在病床上猛然睁开了眼睛。
窗外的风掀起素白的窗帘,凉意吹散了他瞳孔中的混沌。他睁眼望着天花板,缓慢回溯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,将其整理成因果——
七天前,他收到了赵爵的短信。然后他赴约了。
他勉力撑起身来,发现在这个私人医院的昂贵套间中,临时增添的相邻床位上,有一套刚被脱下的病号服。
仿若一场足以煽动所有人的宣讲,赵爵狼狈地受制于人,却犹如站在聚光灯下的高台向世人传教:
“从我看到他的一眼我就知道,我们是同一类人。”
“他聪明,强大,悲悯。他与我走了同样的来路,最终自然会遇上同样的障碍。”
“痛苦吗?肯定是痛苦的。”在遭受着生命威胁的同时,赵爵依然胆敢将手贴上白羽瞳的胸膛心口,丝毫不在乎会触怒对方:“你们同样地痛苦着。但你是傻子,而他是聪明人。”
“你想着戴着这幅规则的锁链做到更多,而他会思考锁链是否有意义。”
“只要挣脱这幅锁链,我们就是神。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,永远的白昼,永远没有阴影,永远不必流泪。你们淌出的每一滴血,都会被铸成荣誉勋章。”
“我只是给他发了一封邀请函。而走进这个造物主工房的,是他自己。”
“诡辩。”白羽瞳冷笑着打断他的长篇大论,依然是坚定至无动于衷:“只有假的东西才会是完美的。你这套恶魔的漂亮话最好下地狱去说,它对我不管用。”
“我也相信展耀。”
“你跟允文真的很像……”赵爵维持着完美的面具,岿然镇静:“一样野蛮,没法讲道理。”
言语间他以余光注视着这顽固之人,看到绷带的血迹已经蔓延到锁骨下。寻常人捕捉不到的一丝颤抖落在赵爵眼里,他微微一笑,骤然发难。
手臂瞬时爆发的力量超乎白羽瞳想象,赵爵奋力挣脱出一个肘弯,击向白羽瞳胸前一处。
糟了,白羽瞳心下一惊。他本就是强弩之末,此时被击中那穴道只觉得整条手臂都是一阵酸软酥麻,竟没拿住枪脱手而出。但他反应极快,侧身踢腿凌空将手枪踢飞,并没有给予对方更大的破绽与可乘之机。
最后的结果就是一面倒的压制优势荡然无存。两人不甚体面地缠在一起,各制住对方的一处要害,生死一瞬,顷刻间便可玉石俱焚。
两人肌肉绞紧僵持不下,直至赵爵从容地开口,在看似势均力敌的天平上,轻轻地飘下一根羽毛。
“忘了跟你说,今天是第七天,他该醒了。”
白羽瞳愣住,一时没明白境况,就听到赵爵接着说道:
“他应该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。是和我一起实现自己的理想,还是带着镣铐继续跟你走泥水?我真的非常期待他的答案。”
似乎是谁被应召而来,他们听到了极远处盘旋而来的脚步声。赵爵预言应验,笑得愈发得意:
“看来今晚就要揭晓了。要跟我赌一把吗?我可以押一块巧克力。”
白羽瞳瞳孔收紧,无心收听他那不合时宜的玩笑话,只是死死地盯着此间的入出口。
脚步声一点点放大,那个熟悉的轮廓如约而至,出现在至深的黑暗里。
展耀,醒吧。
你醒了吗?
白羽瞳心脏悬在喉口,见他一步一步走来,直走进光束之下。
“放开他。”
精致的枪口对准了赵爵的眉心,同样的蓄势待发,但这枚子弹却远比白羽瞳枪管里的强劲,足以令赵爵输得一败涂地。
这场赌局,是白羽瞳赢了。
“真可惜。”赵爵也并不恼怒。基于愿赌服输的绅士风度,他松开勒在对方颈间的手,无辜抬过头顶作降。
“猫!”白羽瞳惊喜地看展耀亮出身份牌,心中顿时如释重负。他在赵爵放手的一瞬间谨慎地弹开,顺势将赵爵往反方向推去。而自己则一刻不停地奔向展耀,捏住他的手臂连连发问:
“你醒了?没事吧?”
展耀轻轻摇摇头,并未松懈与赵爵对峙的神情。他警惕地举枪戒备,并将伤口开裂的白羽瞳拉到了自己身后。
白羽瞳看他这个虚张声势的模样有些好笑,一边弯腰捡起脚边的佩枪,一边出言安慰:
“别担心,都结束了。现在你醒过来,他就没有筹码了。”
方才被白羽瞳推得踉跄了两步的赵爵退到了光束的边缘。他施施然站在光影的交界处,再一步就可遁入黑暗之中,但双眼和唇舌依然向着光,以便他能够观察人类,再诘问世间。他微笑着问展耀,并非不甘,却更多是考究:
“梦里你看见的所有,不都是你想要的吗?为什么还要选择痛苦?”
“像你这种人,是不会懂的。”
展耀平静地睥睨他,全力回应,是回答赵爵也是在回答自己,每个字都掷地有声:
“痛就对了。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,也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去寻找,去战斗。这是躲在美梦里逃避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。”
“所以你错了,赵爵。”白羽瞳与展耀并肩而立,是如出一辙的挺拔:“展耀跟你从不是同一种人,以后也不会是。”
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赵爵回到了灯下的画架旁,收拾起那些倾泻的颜料,然后蘸着残余的土色,为将将完成的画作续笔。
他醉心于记录,直至一个阴影遮断了光源,映成了画布上一道扭曲的人影。
“在画什么?”
“是沙做的城堡。”赵爵没有回头,将画笔倒过来指点在画布的图案上,饶有兴致的解说道:
“你知道吗,那时我握着他的手,跟他一起搭建了这些漂亮的沙堡。我看得出他玩得很开心。可只有制作到小老虎的时候,他推开了我,他要自己堆砌这只小老虎,不许我插手。”
笔尖点在沙堡崩塌的一角,他的语气不无遗憾:“最后不听话的小老虎就冲破了沙堡,从这里开始,一切都塌掉了。”
“羡慕吗?”来人问他。
“羡慕什么?”画笔停顿在画布上。
“陪在他身边的是白家那小子,所以他才没有变成你。”
赵爵沉默良久,才为那幅画添上了最后一笔:“不同可能性正是游戏的迷人之处吗,不是吗?”
他转身收起画布和画架,转入后方,对方也跟了上去。两张表情各异的脸,一起消失在了黑暗当中。
后半夜的天星码头漆黑而寂静,只有凛冽的海风不知疲倦地照拂这方狭窄之地。
这个都市需要光明,于是每个人都尽力地燃烧自己,变成一个炽热的光点,模糊了本身的形状与情绪。非要等到那些霓虹都熄灭,才敢躲在黑暗里找回自己,偷取片刻喘息。
察觉到身边的人裹紧了自己的风衣,白羽瞳拿自己的手掌去包住展耀的手。渐渐地又不知道是谁从谁身上汲取了温度,只知道大约是握得太紧了,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要抽手的意思。
不是乱世,却也近乎相依为命。
“今天你的处罚结果就要出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白羽瞳……”
“别担心,你说过的,大不了我就去开家意大利面馆,你想吃什么我那天就做什么例牌……”
“很难受吧。”
轻巧的话戛然而止,白羽瞳闭上眼,从后面抱住展耀,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:“我累了,让我靠一会儿。”
展耀轻轻地侧过头去吻他。
他们交换了仅余的体温,交换了苦涩的烟味,终于也不再吝啬于与挚爱交换自己的痛苦。
能够敞开自己的黑暗接受对方的注视,于他们而言比任何示好都更难能可贵。但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这丝破绽再被人利用,于是便决心要以这样的疼痛的温柔,填补上彼此间最后一隙隔阂。
从此便是真正的亲密无间。
“以后展博士不要嫌我吃软饭就好。”
展耀在拥抱中狡黠一笑,与他的脑袋靠在一起,轻声呢喃:“那你就把饭做硬一点。”
他们在清晨的海风里结伴回行,聊着随意的话题,关于展耀那糟糕的绑绷带技术,还有今晨的早餐。
这时,短信的提示音响起。
白羽瞳拿出自己的手机,低头去阅读那迫不及待被传来的讯息。展耀察觉到身后的停步,也回过头去紧张地观察着,等候一场闹剧的结果。
被地平线紧缚的太阳在一片晦暗中挣扎着,随着海波载浮载沉。它似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终于在重重的桎梏中挣脱而出,金光冲破混沌,照亮这世间。
只见在金光的勾勒之中,白羽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展耀终于也松了一口气,走上前来牵住了他的手。
你说,理想国永不存在,乌托邦从不为任何人的愿望而降临。可即便如此,你依然愿意相信理想。倘若有人愿意成为如影随形的绿洲,那么你也可在这荒土上再跋涉一程。
不必问何处是归途。
——Fin——